不吝春

flower gleam and glow

【和必】劈棺(一发完)

* 是HE

* 第一人称




朕晓得自己是个混账,但绝对算不上昏君。

 

纵观朕坐掌天下这四十载,伐北襄,征东莽,内平三王之乱,外修万国之好,虽谈不上唐虞之治,倒也国泰民安。但凡史官没叫猪油蒙了心,朕的身后名都不会臭到哪儿去。

 

故而,面对绢黄纸上洋洋洒洒、引经据典、语重心长的苦口劝谏,朕只字不能苟同,提笔画了只猪。

 

哼,放眼四海,胆敢直呼朕为昏君的,也就只有一个李长源了。

 

也不想想朕究竟是为谁辛苦为谁甜,堂堂天子不坐明堂,偏生跑来这阴森地宫。既无丝竹管弦,又少珍馐美馔,空空荡荡,冷冷戚戚,独守着一尊棺椁度日。

 

躺于其中之人竟还以怨报德,留书数落朕,说什么“修短随化,臣已寿享遐龄,望圣人祈珍重,休悲戚,如若怠荒于宗庙,自弃于天命,实乃愆位丧德之举”,就差指着朕的鼻子痛骂昏君了。

 

呵,李长源,你有本事写劝表,你有本事开棺啊。


朕反手将御笔小猪贴在石椁盖子上,又敲了几下:“你这第一封信着实乏味,朕很不喜欢。”

 

言下之意,倘若剩余的两封尺素依旧不尽人意,朕可就要闹了。

 

可话又说回来,这陵寝内当真寒酸,连供朕摔砸的物件都无,除开主室四壁上燃起的长明灯,再寻不出别的明器葬品。


朕先前已瞧过两个耳室,只有几枚陶罐,里面盛着胡饼栗子、醋芹菹菜等粗食,虽难以下咽,倒也可勉强果腹。

 

瞧瞧,为了赶朕走,当朝右相何其苦心孤诣,既怕饿着朕,又忧心朕吃得太好,乐不思蜀。他是料定了朕会来,才留言劝谏,又料定了朕不会走,故而储藏吃食。

 

更是气恼朕一意孤行,要叫朕吃些苦头,便将墓室置办得如此破败潦倒。

 

知我者,长源也,不枉是伴驾四十年的皇后——总归眼下无人,朕偏要这样唤他。

 

如此想来,史官为朕做传时,怕不是还要添几笔宫闱秘辛。什么“帝不喜女色,六宫虚置,无后无嗣,亲狎宠臣李必,常与之起卧”……罢了罢了,朕在位时堵了悠悠众口几十年,可憋死他们了,尽管写去,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。

 

陵中不见日月,亦不知更漏长短,倒也不妨事,待得两日后五星聚于帝京,便可大功告成。此法朕早已钻研数载,深谙其道,也不知长源何虑之有,怕不是安生日久,反叫他忘了朕的仙法有多厉害。

 

——此乃妖术,陛下,切记枉道速祸。

 

倘若长源立于面前,定要如此犯言直谏。


他就是记仇,还在恼朕曾用仙法绑了他以欢好。可那都是哪门子陈年往事了,当时若非他使性子离宫,非要去山里闭关,朕也断不会用强。

 

谁还没有个年轻气盛、敢作敢为的时候啊。

 

当然,朕向来都是这般气贯长虹。哪怕如今年近六旬,依旧敢拍着棺材板跟皇后叫嚣——朕就是退位了,就是撂挑子不干了,就是死遁了,你又能奈朕何。

 

早先为着这茬,长源在病榻上便没少同朕闹。他生性谦冲持重,因私情而误国本已是生平最忤逆之事,断不允朕再做出“殉情”之举。

 

他想得倒美。朕才不殉情呢,一死死一双,加量不加价么。


枉他还是修道之人,远没朕看得通透——死生事小,来日方长。既然沉疴难愈,病躯拖沓,舍弃这具肉身又何妨,此生已已,来世可待。

 

瞧瞧,多简单的道理,偏有人就是参不透。

 

“长源,不是朕嫌弃你,”站得久了有些累,朕索性靠着椁壁坐下,“你这个脑筋啊,死板。”


想当年,明明已经定情,却拘泥于人伦纲常,比朕这个做君主的还要忧心皇嗣,云雨之后时有怏怏,搞得朕有一阵子几乎怀疑自己这真龙天子的布雨兴云之力。

 

幸而后来在朕“你若再杞人忧天,信不信朕施法让你怀个龙种”的恩威并施下,他这才终于消停了。

 

谁料又开始张罗过继皇子之事。兖王的儿子年岁太长,不行;鲁王的儿子资质愚钝,也不行;吴王的儿子姿貌平平,还不行——最后这个是朕刨掉的。

 

也是考量不周,试问谁不想坐拥天下,过嗣一事竟惹出三王之乱,一时间祸起萧墙,同室操戈。虽于半年内荡平了乱军,却延祸数载,诸侯离心。


回想起来从弱冠至而立,朕没干旁的,镇日里净忙着清剿皇亲国戚了。完事儿掰着指头一数,百里氏的嫡系血脉只剩下五个蜗居于偏远藩国的亲王——难怪朕会落个诛杀宗室的恶名。

 

于此事上,长源竟未自责,这倒是出乎意料,朕设想的诸般缠绵宽慰全落了空。


反倒是他开解起朕来:“陛下应知:养痈成患,厝火积薪。眼下将乱臣贼子一网打尽,总好过遗患无穷。”皇后高论,皇后贤明,朕自然要以示嘉奖,是故到头来还是如愿以偿。

 

佛家有言:一切有为法,如梦幻泡影,如露亦如电。朕应是没什么慧根,回想昔日种种只觉喜乐欢欣,进生贪嗔痴三毒,染著爱欲,五蕴炽盛,颠倒妄取……却也乐在其中。

 

思绪漫卷,一夜好眠。

 

虽然睡在棺盖上有点硬,有点凉,还有点孤单,万万料不到有朝一日长源虽在朕身下,却是隔着一层石板又一层木板……什么世道啊。

 

气得朕连啃三块胡饼。


墓里滴酒也无,只有几坛甘泉——说实在的,往日里长源用他备下的那些雪水、露水、泉水、无根水来煎茶,朕从未尝出过有何区别。可每每瞧见他献宝似的澄莹眸子,只能搜肠刮肚地捧场,什么“珠翠歌钟俱绕身”,什么“忽如飞雨洒轻尘”,甚至秘密下召让翰林供奉进诗,只为博玉人一笑。

 

结果现在呢,没人煎茶了,还得自个儿喝冷水,朕委屈得像个年近六旬的娃娃。

 

罢了,不如看看第二留书上都写了什么。一天一篇,长源真是给朕安排得明明白白。

 

从棺椁旁的木匣内取出第二封信笺,本以为又是长篇累牍的谏诤之言,没承想只一句——自今日起,再无君臣,唯余你我。

 

是了……是了。


今日新君登基,自此鼎新革故,武宗一朝俱往矣。

 

朕,错了,我对百里隆慎这孩子仍不放心。他由长源养大,也随了后者业业兢兢的性子,虽勤勉仁厚,却总少了些开疆拓土的锐气。

 

长源却说隆慎为人宽廉平正,闻融敦厚,可博施济众,令万民休养生息——拐着弯骂我穷兵黩武呗。总归朕,不是,我已经为他打下了万里江山,能否做个守成之君,全看造化。

 

直到如今,也不知长源怎么就从我那一众侄儿里挑了这个,几番询问也只道此子合乎眼缘。


隆慎儿时脾性与现今大相径庭,黏人得紧,刚被接入宫中时总要寸步不离地跟着长源。他才三岁,我委实犯不着与之计较。


后来也不知冲撞了什么,这孩子夜里时常惊啼,长源便道宫中戾气甚重,要带其前往京郊道观中静养一段时日。

 

这我能忍?大莜开国至今,从未有宰相为了养娃娃放皇帝鸽子的,更未有皇帝独守空房的。我又不能再施法捆他一回,上次之后已指天画地发誓再不动粗,思来想去,只得允了。

 

然后我便病了。啧啧,病入膏肓,尚药局的奉御们束手无策,事关重大,唯有连夜快马加鞭报至宰相。

 

长源赶回来之时我甚至预备起草遗诏,方提笔方写下一字,便见他闯进门来,挥退众人,抓起绢纸团了团——大约是撕不动——扔到龙床上。

 

我还是头次见他气成这样。

 

“百里昊和你狂纵!”应是真恼了,都敢直呼圣人名讳了。“身为君王,却逞性妄为,愚弄朝纲,无风起浪!”

 

我忙要拉他腕子,却被博袖甩了一脸。

 

“你明知国本未立,还这般肆意胡闹,佯称病重是想唬谁?若是传出去只会损己利人,前年东莽国主新丧,你趁机出兵连拔十一城,是真不怕别人如法炮制啊!”

 

果然是风骨峻峭,言之成理。


我说不过,只能动手。将人拦腰抱在怀里钳住了,专挑软处揉捏,这才堵住了丞相那舌灿莲花之口。更少不得一番软言哄慰,原本也不怪我,凭什么三岁娃娃生病了就能亲亲抱抱举高高,我堂堂天子却只有被凶的份。

 

更遑论事后又一次指天画地发誓再不欺瞒扯谎,细细想来实在有损天威,若是生在寻常百姓家,怕不是要落个“惧内”的美名。

 

直到百里隆慎十八岁被立为太子,出宫建府,娶大将之女为妻,我这才算出了口恶气。听闻太子妃力拔山兮,能舞丈八长槊,隆慎与之比武往往三胜七败,实在大快人心。

 

“长源,你总嫌朕为隆慎择的太子妃过于凶悍,委实差矣,”我坐在椁盖上,扣膝长谈,“夫妻相处之道,宜动不宜静,嬉笑怒骂总好过相敬如宾。隆慎本就温吞,再娶个守礼淑女,那还有何意趣。”


我笑道:“不如给他迎个悍妻,万一他登基后纳了太多妃嫔,正宫也镇得住。倒不怕外戚势大,朕已留密诏于隆慎,可晋升他老丈人为靖国公,去兵权,居京养老。”

 

父母之爱子,为之计深远。我同长源早将隆慎视为己出,也享过天伦之乐,从不觉何憾之有。

 

许是白日里想了许多往事,梦中也不乏昔日光景。

 

当初我年方七岁,正是跳脱顽劣的年纪。一日随母后出宫前往玄都观祈福,很是厌倦老道们玄之又玄的清谈,便带了侍从偷跑出去。

 

观内幽静,曲径回旋,拾级而上直通内院。想来因为迎拜皇后銮驾,便将闲杂人等锁在了里面。

 

我偏要一探究竟,踩着侍从翻上围墙,刚要跃下,便见着了我的长源。

 

他蹲在芍药丛前,持着小花锄正在莳花,听见响动便抬头望过来,四目相对,好生尴尬。

 

我只能骑在墙上,摆出太子威仪,等着他过来行礼拜见。

 

“你……可是下不来?”小道长走至近前,仰首问道。

 

他比我虚长几岁,彼时已出落得隽雅拔俗,立于似锦团花前,竟生生将妖无格的庭前芍药衬得仙气飘飘。

 

他见我不语,迟疑片刻,伸手道:“别怕,我接着你。”

 

我大可喝退他,亦或自行跳下,但无人能驳了仙子好意,我尤为不愿。

 

“那你可不许躲,万不能摔了我。”

 

他启唇浅笑:“你且信我。”

 

我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笑。父皇那些宠妃美人,全摞起来也不及万分之一,怔愣间我未作多想,一跃而下。

 

他被我撞得向后踉跄几步,又绊住了花锄,仰面倒下。我扑在他身上,入鼻全是清甜芬苾,只觉得如登天上白玉京,如坠云中瑶池波。

 

自此之后,穷我一生,什么价值千金的龙涎瑞脑,什么远道进献的苏合安息,统统俗不可耐,唯有长源身上的香味才最醺人。

 

他却道那只是药气茶香罢了。一派胡言,他病重时日日服灌的汤药,我都一一尝过,怎么就没体生异香呢。

 

更别说眼下也能闻到丝缕残余,我取过最后一封尺素,放于鼻端轻嗅。气息已淡了,也不知他何时背着我写下这三封遗笺,想来应是我最后一次上朝那天。

 

那日他精神格外好,又逢雨后初霁,便催着我速去,好尽早下朝陪他到御苑赏花。


说来也怪,他这出尘谪仙偏偏爱煞了俗世凡花,什么牡丹芍药杜鹃山茶,越是锦绣鲜妍,越是讨他欢心。

 

御苑便也时时热闹,日日缤纷,岁岁斑斓。

 

我拥着他坐在廊下,听他从李翰林的遗篇讲到慧能法师的禅论,又掐指一算说今岁无有天灾,乃是丰年,隆慎有福。又问隆慎何在。

 

我恼他絮叨半晌全与我无关,便不理睬,只命人折了朵芍药给他。

 

“世人皆称其为花中宰相,朕却不以为然。”

 

“圣人总是多有高见。”他笑道。

 

“你是朕的宰相,安民济物,台阁生风。它只不过一介时花,入夏即开,按时凋零,安稳度日罢了,何德何能可与你并称。”

 

长源笑得几欲呛咳:“圣人可知,芍药又名将离?”

 

“不知。”我道:“也不想知。”

 

他便不说了,只倚在我怀里,拈花轻笑:“彧郎,草木何辜……”

 

“你管我。”我攥住他的手,轻扣脉门,只觉天光倏忽大暗。


他反握住我的手,避开了搭脉的拇指,闭目浅笑:“若不是你,我才不管……”


“那日后便不管了。让隆慎当皇帝去,你我一道去確山颐养天年。”我愈发拥紧了他,却愈发深知,留不住了。

 

西南风起,将离花落。

 

我下的最后一道敕令堪称胡闹,整个御史台却无人进言,想来算不得什么要紧事,不过是将京中芍药尽数削株掘根,自此帝都再无余容。

 

不对,还有一朵。

 

摘给长源的那朵芍药被我命人浸以药液,现今仍娇艳如初,被我一同带入了地宫,就放在信箧内。

 

思及此,倒该看看最后一封信了。上次拢共一十二字,这回不能更少了吧。

 

是我大意了。

 

乃一幅画,寥寥数笔勾勒:一稚儿骑在墙上,一小郎立于墙下。

 

其下提字曰:将仲子兮,曾逾我墙。

 

长源去世后我从未落泪,因我笃信不过暂别数日,很快便能复见,此刻却潸然泪下,悲难自抑。我要见他,便什么也顾不得,椁盖重于千钧又如何,我这妖法还算有点用处。

 

他就躺在那儿,眉目安然,如伏于我膝头小憩般恬静。

 

我从怀中取出鲛珠一枚,掷于空中,顿时瑞霭纷纭,宝气缭绕,莹莹华光之外,九重天上天,五星列轨,命数缔结。


此法凶险,需以我剩下的二十年天子寿数为抵——那又如何,二十年孤身一人换下辈子重逢厮守,稳赚不赔。

 

躺在棺中也未觉不适,就是挤了点。不容我多有腹诽,便见瑞气千条如日月悬空,紫雾升腾似彩鸾朝斗,华光暴涨,仿似直冲云霄。


来生见。

 

我只来得及再瞧长源一眼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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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眼,又一眼。


我瞧了阿易足足半个小时,他才悠悠转醒。

 

大约是洞房花烛后新娘子总会不好意思,阿易见我盯着他,便扯了被子转身把自己埋起来。

 

“阿易,阿易,我做了个梦。”我黏过去,从后面拥住他。

 

“什么?”他哑着嗓子问。

 

“我上辈子是皇帝。”我美滋滋道。

 

他顿了顿:“挺好,我的理想就是推翻帝制。”

 

我噎了下:“这不做梦么,梦里你还是皇后呢。”我蹭了蹭他的后颈。

 

他终于转过身,伸手试了试我的额头:“不烧呀。”

 

我啄了一口他的唇瓣:“你还是宰相,从小就是神童,太聪明了……要操心的事也太多了。”


阿易打了个小哈欠,往我怀里钻:“那你肯定是个昏君。”

 

“瞧不起人怎么的,名垂青史好吧,”我扬起下巴,“再说了,有你给我当贤内助还怕什么。”

 

他小声笑了:“那我好吃亏。”

 

“这辈子咱俩是扯平了,”我把他捞出来又亲了亲,“下辈子吧,我当个天才劳心劳力,你当个傻瓜享清福。”

 

“嗯……”他仍困倦着,声音渐渐低下去:“张保庆……”

 

“你说。”

 

“咱们在家里……种些花吧……”

 

-END- 


注:芍药,又名将离、余容。

       取自诗经《将仲子》:将仲子兮,无逾我墙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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