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和必】淬相思(一发完)
*全文1.2w
一、孤灯不明思欲绝,卷帷望月空长叹
“噹——”
瓷碗碎在地上,乌褐腥甜的药汁如出笼的小蛇一般迅疾流淌。李必恰则推门而入,躲闪不及,牙白道裙便被污了去。
他阖紧木门,疾步行至床前,伏地顿首,悲戚道:“阿爷何苦自戕,还是吃药吧……”
躺在匡床上的人强撑病躯坐起身来,叹道:“……为父寿数将尽,已无回春之术……也罢,也罢,我这一去,倒是可为你斩断后顾之忧……”
跪在地上的小郎君仓惶抬头,玉容似雪,恳切道:“孩儿委实不愿……”
“休再多言!”老者抖着臂膀,正颜厉色道:“切莫忘了,你乃襄人。当年为父奉命假意投诚,只为有朝一日能兴兵起事,可莜国先帝始终提防我……你不同,如今百里昊和轻信你……你还不相机行事,难道,难道……”
气血上涌,形容枯槁之人目眦欲裂,切齿道:“……难道要做那不忠不孝的鼠辈,让为父抱憾终身不成!”
他四肢抽抖数下,倾颓倒落。李必膝行几步上前,难掩悲痛之色,刚要唤人,就被一股蛮力攥住了腕子,老者目光炯炯,已是回光返照之相:“那百里小儿绝非庸才,早有开疆拓土之志,等到他日挥兵北上,欺我族人,占我城郭,就太迟了!”
“孩儿尚可从中斡旋!”李必急道:“阿爷既说他信我,那便有筹谋的余地。”
“糊涂啊!”老人悲恨道:“你能拦他一时,岂能拦他一世?我知你心善,与皇帝交情匪浅,可为君者尚武好战,于内劳民伤财,于外祸延千里……你忍心坐视两国尸横遍野,生灵涂炭?”
“长源我儿,”老人从枕下取出一枚佩囊,交于李必手中,“你新拜中书侍郎,循例要在府中办烧尾宴,届时便可央求皇帝亲临……”
话已至此,无需多言。
“……百里昊和没有子嗣,若是暴毙,贺太后定会扶植更为年幼的傀儡皇子,到那时莜国政乱于内,兵弱于外……大襄无忧矣。”
李必只觉手足冰凉,自从阿爷袒露身世后,无一日不在逼迫他忤逆作乱,却从未如今日这般狠决。
“定有其他法子……”
“逆子!”老者几欲掌掴榻下小郎,唾骂道:“倘若不想为父死不瞑目,后日你就亲手把毒酒奉上去!用李府上下百余口的性命交换大襄十年太平,死得其所!”
破锣似的嗓音戛然而止,老者瘫在榻上,气若游丝,李必忙召唤仆从,端来参汤灌下,勉强吊命。
小郎君守在阿爷床边,怔愣不语,房内一灯如豆,晦暝不能视物。直至寅时,府中长史催其更衣上朝,李必方才步履踉跄地遁出门去。
朱红正门巍峨矗立,门外的两排戟架上长戟高耸,幡旗烈烈旋舞,仔细听来,竟如金戈铁马之声。抬头望向盘踞在门楼上的鸱尾,圆月低坠,似是要落入兽口之中。
夜风料峭,站得久了,只觉得遍体生寒,连心窍都要冻住。
不忠不孝……李必苦笑,但闻忠孝难两全,可如自己这般忠孝尽失的,怕是遍翻青史也寻不出几人。想他徒有经天纬地之才,本欲辅佐明君匡扶社稷,却难敌造化弄人,竟要落个千夫所指的下场。
小郎君脖颈低垂,如伶仃朔月,孱孱孤洁。
只是有一言,阿爷说错了——非是百里昊和轻信于他,乃是他倾心于少年君王。
二、举头忽见衡阳雁,千声万字情何限
武康三年,辜月庚子日,中书侍郎李必于家中大举筵席。
“恭贺李侍郎高升,”国舅贺方溪拱手道,“有汝等谢庭兰玉,实乃大莜之幸。”
“赵国公谬赞,”难得穿戴华服的小郎君回礼道,“长源蒙受厚恩,自当竭力报效君王。”
“好啊,好。”贺方溪捻了捻须髯,眸中精光乍现:“但愿李侍郎能心口如一,当真为大莜肝脑涂地。”
此话说的古怪,众人皆为之一愣。贺方溪乃两朝元老,又是当今天子的舅父,素来与李必政见不合,言辞激烈倒也见怪不怪,可眼下这番话着实有些含沙射影,指桑骂槐之意。
李必心中微动,面上仍从容应对:“长源虽年少,却也深明三坟五典大义,不牢国舅挂怀。”
两人僵在一处,忽听得院外车马鸣动,已有宫人先行通禀:“圣人銮驾至——”
众卿立时跪倒一片,叩拜稽首。天子跨入院中,先牵了李必,将人扶起,才道:“行了行了,今日朕只为赴宴,旁的一概不谈,尔等自便。”
他坐于上位,见李必跽坐在右侧首席,招了招手,笑道:“长源离朕太远了些,近前来。”
众臣无不侧目,君王亲临臣下府邸已是罕见,如今还待他这般亲厚,实在是荣宠至极。
御史中丞亦在受邀之列,闻言暗自摇头,刚要进言劝谏,却被国舅拦下了:“陛下说了,旁的一概不谈,你何必自找没趣。”
李必本不欲招摇,但见百里昊和微微起身,大有亲自下来捉人的架势,只得移步,跪坐在御案一边。
因是庆贺高升,他今日着了大团花绫罗紫袍,束金玉腰带,比起往日里素淡清雅的高姿,更显富贵雍容。
百里昊和看着心喜,索性屈尊挪到榻侧,两人袍袖交叠,几欲比肩。
“长源,你怎的还请了这么些人。”皇帝扫视列席的诸位臣工,不满道:“连御使都在,存心不叫朕快活。”
“圣人又冤枉臣,”小郎君巧笑道,“烧尾宴本就应广邀同僚。原本长源只打算循旧例,于府中宴请臣工,再将菜品送入宫中供陛下品尝,谁知……”
“谁知朕竟厚颜无耻,主动提出要来?”百里昊和调笑道。
“陛下,”李必隐去笑意,眸光盈动,似嗔似怒道,“休要折煞臣了。”
“好好好,”百里昊和偏就喜爱招惹典则俊雅的小侍郎,耍着性子同他玩闹,“是朕口不择言,长源莫恼。”
见小郎君仍不理睬自己,皇帝眼眸轻转,撇嘴道:“朕可饿了,不知你今日都备了哪些佳肴?还不呈上来。”
此言一出,自有侍从鱼贯而入,捧上珍馐美馔。
长生粥、白龙臛、凤凰胎、金玲炙、冷蟾儿羹、玉露团、八仙盘、小天酥、同心生结脯……(注1)
八十一味菜品,无不是独出心裁,更有些闻所未闻的胡人吃食,权作新鲜景儿。
“圣人,”国舅拱手道,“李侍郎这番筵席可叫人大开眼界,真是难为他一介修道之人,终日餐风饮露,还要费心筹备这些荤腥。”
“舅父所言极是,”百里昊和停箸,望向身畔人,“朕留意许久,长源只吃些清淡瓜果,还滴酒不沾,真乃仙人之姿。”
他放下玉箸,拉过小郎君的手,揉捏把玩:“李卿为国事操劳,这般消瘦,好生叫朕心疼。”
言罢,又展臂揽过李必,箍住纤腰,以手为尺丈量一番,叹息道:“太瘦,朕真怕哪一日长源你羽化登仙,离朕而去。”
此番举动着实太过狎昵,御史中丞两撇胡子颤了几颤,忍不住跪倒在地,叩首劝谏:“陛下,君臣有别!纵是在宫外,也万不能如此……如此……轻慢嬉戏!”
李必亦被唬了一跳,立时挣脱开,顾不得百里昊和面露愠色,拜手道:“圣人喝醉了。”
便听得天子冷笑一声,呵斥道:“朕同李卿亲厚,可是碍了尔等的眼?!朕说过今日只为赴宴,怎么连安生用膳都不行?!”
屋内顿时寂寂无声,众人拜跪一片,唯唯诺诺连呼惶恐。
李必惯会安抚君王喜怒无常的脾气,悄悄抬首,眉宇间甚是委屈,三分惊吓七分埋怨,双瞳剪水,立时就令皇帝消了泰半火气。
“唉,算了算了,”百里昊和摆摆手,“懒得同你们计较。”他拉起李必,偏偏还要抱着,臂膀如铁铸般牢固。“真是败兴。”
李家小郎也不知焚了什么香,椒兰芬苾,甚是沁脾。百里昊和埋头在他脖颈处嗅了嗅,笑道:“长源好香,朕本来没醉,多闻几下就醉了。”
李必瑟缩不开,瞥了眼席下,见众人皆臊眉耷眼,不敢抬头,便偷偷侧身靠在君王怀里,虽不回应百里昊和的混账话,心中却甚是受用。
两人正窃窃私语,忽见相府长史躬身而入,双手托举鎏金银盘,禀道:“家翁知圣人驾临,因沉疴缠身难以迎驾,特献上西域葡萄美酒一壶,还望圣人宽宥。”
百里昊和只觉怀中人一颤,连鼻息都断了,忙执手询问:“长源?”
李必瞪向长史,心绪大动,他分明已经私下扔了毒药……难道阿爷仍不死心……
“无事。”李必强笑道:“圣人今日已饮了太多酒,这壶就算了吧。”
“欸,”百里昊和按下小郎君欲意挥退仆从的手,“既是老卿家的一番美意,朕怎好置之不理。”
他抖了抖袍袖:“呈上来。”
“陛下!”李必豁然起身,紧紧抓住百里昊和的手臂……惯来才思敏捷之人眼下乱了方寸,眼看长史趋步渐近,不免额上渗出薄汗,刚要跪拜恳求,却被百里昊和拦住了。
皇帝托着小郎君的胳膊,使力向上一举,生生阻断了叩首之势:“怎么,也学底下那些人管起朕来了?”他冷脸道:“朕还就饮定了。”
银盘端上案几,侍女执起壶,往琉璃盏中注满醴酿。
李必心中惊骇,汗湿内衫,他既不能容百里昊和饮下此酒,也不能直言其中有毒,瞬息间思忖万千……却听百里昊和转而问道:“朕还没问呢,老卿家身体可好?”
见皇帝似是忽然对盏中酒兴趣缺缺,李必连忙回道:“谢陛下记挂,阿爷身体尚可。”
“那就好,”百里昊和笑道,“万一老卿家驾鹤西去了,你还得回乡守孝三年,朕可舍不得。”又抚掌,恍然大悟道:“朕忘了,老卿家的故乡在北襄,怕不是不能落叶归根了。”
正是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。李必怔怔瞧着天子似笑非笑的面容,不觉心惊肉跳,常言道伴君如虎,他知晓百里昊和城府难测,却不料竟会向如此发难。
莫非圣人已探得了蛛丝马迹,是在有意试探……
“是朕说错话了,”未等小郎君回禀,百里昊和后已撤稍许,靠着凭几懊恼道,“好端端同你讲这些作甚。”
他执起酒盏:“朕与你赔罪。”
“不能喝!”李必倏然起身,打翻了天子手中的琉璃盏。当啷一声,珠玉尽碎。
堂内霎时鸦雀无声,但听贺方溪喝道:“李必你胆敢冲撞陛下,真是胆大包天!”
御使即刻附和,与国舅交好的几位臣工见状,亦跟着苛责,屋内顿时嘈嘈嚷嚷,乱做一团。
“行了!”百里昊和怫然拍案,怒道:“沸反盈天,我们看你们才是目无君上,干脆都滚去东市叫卖好了!”
他转首看向不跪不辨的小郎君,扼下怒火,问道:“长源,这是何意?”
李必抬眸,眼中水光潋滟,又似骏波虎浪:“臣有罪。”言罢叩首,伏地再道:“臣有罪。”
百里昊和望着长拜不起之人,漠然不语,少顷方道:“你何罪之有?不过一盏酒罢了。”他弯身扶起小郎,擒着玉人下颌,问道:“为何朕不能喝?”
李必默了默,启唇笑曰:“因为长源垂涎此酒。”只见他笑靥秾丽:“此酒乃阿爷珍藏,长源自小便惦记着,还请圣人莫夺人所好,便将此酒赐予长源,可好?”
“万万不可!”贺方溪禀道:“依老臣所见,此事定有蹊跷,不如将今日堂上酒食都交与尚药局查验一番,再做定夺。”
李必并不理会,只殷殷切切瞧着皇帝,眉目流转,万般缱绻。
“圣人便允了长源吧。”
“好。”百里昊和转而拿起玉壶,眯眼打量剔透器皿内的琼浆玉液,忽地一松手,任酒壶摔在地上。
蜜醴流淌,甘甜四溢。
“哎呀,”皇帝假惺惺一摊手,“没了。”
满室皆惊,百里昊和拉过懵憕的小郎君,哄道:“可惜了,改日朕赔你十坛美酒。”
李必跌坐在席上,握住君王的腕子不肯放开……好悬一线,便天人永隔。
他方才确是存了死志,如能牺牲自己一人换来皇帝无尤,免去相府灭顶之祸,有何足惜。只是鬼门关走了一遭,重返阳间,才后知后觉地生出诸般不舍眷恋。
“我不要酒。”顾不得堂下百十双眼睛,小郎君伏在皇帝膝头,嗫喏道;“也不会饮酒。”
“好好好,都依你。”百里昊和轻抚其背,又扬声道:“听见没,席上的酒都给朕撤了。天色不早了,吃饱喝足唱够了戏,都回吧。”
圣上发话,群臣自当作鸟兽散。百里昊和斜靠凭几不知在忖度什么,膝上人许是惊惧过大,心神损耗,不知不觉已沉沉睡去。
金乌西坠,街鼓八百响,坊门尽闭。
三、君安游兮西入秦,愿为影兮随君身
“如何?”李必趺坐在席上,闭目问道。
立于坐下的侍卫拱手回道:“回丞相,死了。”
鼻端飘来丝丝缕缕的血腥气味,李必睁开眼,瞧着凶煞如修罗的心腹,叹道:“待明日天亮,你且将他的尸首运出城去烧了。”
“是。”
“销尸后,你亦不必再回来,银钱身契稍后自会有人拿与你。”
侍卫略一踯躅,抱拳道:“属下还有一言。丞相,近来颇有些搬弄是非之人,四下散播流言蜚语,何不调遣人手查探一番。”
“无需多言。”李必轻挥拂尘:“我自有安排。”
待侍卫拜别,当朝右相再度阖眸入定,却无论如何也难平心绪。他起身走到窗前,已是月上中天。
什么搬弄是非,哪来的流言蜚语。不过是说他李必乃祸国妖人,不知使了什么妖法迷惑君心,年纪轻轻就处尊居显,亲掌南衙十六卫。更是恋栈禄位,就连丧父也不肯离京守孝,虽闭门不出,却仍大权牢握,实乃不忠不孝之人。
不忠不孝,又是不忠不孝。
倒也……恰如其分。
三个月前,阿爷听闻他打翻毒酒,更不惜以命相替,当即怒不可遏,本就行将就木之人,骂了三声逆子便溘然长逝。
皇帝怜他孤幼,特准在家守孝三月。
“长源,朕离不得你,三月为限,朕只能容忍三个月见不着你。”天子如是道。
三月为限……明日便到期了。又逢望日朝会,皇帝已下令,朝会后将起驾前往確山别宫小住,命他一同前往。
思及此,小郎君不觉浅笑,旋即又轻蹙眉心。天子允他于家中修身养性,他却做不得出世的谪仙。
阿爷生前仍与故国暗通曲款,日前竟有襄国刺客夜探相府,恳请他里应外合,助其接近百里帝,一举除之。他权做缓兵之计,告诉刺客自会为之安排,却暗中派人取其性命。
想来百里昊和意欲发兵的消息已传到了北方,襄国才出此下策——或许在襄人眼中,那刺客便是堪比荆轲豫让的侠士。
只可惜,他既非太子丹,亦非樊於期。他只愿看护百里昊和安稳无尤。
…………
“长源,到你了。”百里昊和把玩着棋碗中的青玉棋子,启声唤道。
趺坐在榻上的年少者恍然回神,请罪道:“臣御前失仪,实为不该。”
“说过多少次了,”皇帝抓了把棋子,随手抛落到棋盘上,“私下独处,无需苛求繁文缛节。你总是这样,连带着朕也拘束。”
“臣知错,”李必弯腰拜手,言辞里多了些松泛,“总归这盘棋,陛下赢了。”
百里昊和俯身越过棋盘,抓住右相的手将人拽了起来:“你若诚心悔过,那便答应朕,在確山伴驾时,无有君臣之分,只有你我两人。”
小郎君被拽得身体前倾,凤目圆睁,凭添了些稚气,更显温润俏丽:“圣人……这不妥吧。”
“怎么不妥?”百里昊和起身走到李必身畔,按住了急欲起身之人的肩膀,蹲下道:“也不知当年是谁在绢黄纸写的‘江南无所有,聊寄一枝春’?”
提及陈年旧事,李侍郎面色微赧,彼时百里昊和还是太子,他的阿爷因触怒先帝被下放宣州,他亦同往。
两年间他与百里昊和鸿雁不断,尺素中奇闻异事有之,愁苦烦闷有之,念兹在兹有之……想来不堪心事早有迹可循,更甚者于离京之前便情根深重,只待一朝返京,得见高坐明堂的新君,满腔情愫再不受控。
“陛下莫再取笑长源了。”侍郎大人再不能狡辩,信乃自己所写,诗乃亲手所提,合该无言以对。
“面皮这样薄,难怪在朝上吵不过那群老奸巨猾的蠹臣。”百里昊和摸了把小郎君的粉腮,笑道:“走,陪朕到园子里转转。”
言罢起身,徒留李丞相得面红耳赤。
君臣并肩在御苑内徐行,皇帝对奇花异草、珍禽异兽没的兴趣,赏玩流水曲廊、亭台楼阁亦觉乏闷,偏又天公不作美,雨丝霏霏,索性携李必登上轻舸,泛舟蓬莱池上。
舟上无有旁人,撑杆者乃是北衙羽林亲卫,李必掰碎茶饼,细心炙烤,轻声道:“陛下可有心事?”三月未相见,思君此何极,他怎会看不出百里昊和心事重重。
“唉,”皇帝扯过一只隐囊垫在身侧,斜靠着挥了挥手,不耐道:“朕此番出宫,还不是为了避开贺方溪他们,这几个月天天念叨着让朕立后,烦得很。”
铲茶之人动作一顿:“国舅身为辅政大臣,于亲于公,都可操得这份心。”
“你怎的还帮着他说话?”百里昊和不满道:“想让我娶右武候的女儿,无非是为了安抚人心,待到与北襄开战,好派右武候出征罢了。”
李必垂眸,专心用碾子研磨茶叶,良久方道:“臣听闻,右武候近几日风疾复发,已下不得床了。”
“嗯?”皇帝眉峰上扬:“朕还不知呢,长源好灵的耳目。”
“陛下命臣掌管南衙十六卫,打探消息乃分内之事。臣猜明日他们就会将此事上禀天听,蓄意拖延也是有所考量,若是右武候病愈了,便无需叨扰圣人,毕竟战事紧催,不宜阵前换将。”
“我泱泱大国,难道没了右武候就打不了仗吗。”百里昊和不悦道:“朕不同你论这些,只问你立后一事。倒也提醒了朕,若是右武候病死了,自当也嫁不了女儿。”
小郎君羽睫轻颤,守孝三年不得婚嫁,他却枉顾人伦只惦记着同百里昊和厮守,倒也怪不得天下人鄙夷。
然则天下于他,全抵不过一个百里昊和。
罗筛轻摇,茶粉簌簌飘落。“圣人……”李必抬首,眸光如湖水潾潾,舌尖轻弹,改了称呼:“彧郎自己要娶亲,与我何干。”
百里昊和小名唤作彧生,取自“疆埸翼翼,黍稷彧彧”之意,先皇本希望太子即位后能令庶民休养生息,仓廪丰盈,未料仍是难逃战事。
许久未被人唤过乳名,皇帝一愣,旋即展颜笑道:“怎么同你无关,你若是不允,朕……我不娶又何妨。”
话说至此,着实逾矩了,若是被御使听去,怕不是要死谏君王以肃朝纲。
釜中煮着金屑泉水,波纹初现,咕咕嘟嘟,吵得人心烦意乱。
双颊蒸霞的小郎君拿起铁棍拨弄着炭火,咬唇道:“自古阴阳调顺,男女嫁娶乃天道昭彰,哪能轻易混肴伦常……”
“那你呢?”百里昊和拿过李必随身携带的麈尾,颠倒过来以玉柄支颐,敛容道:“你也要顺天道,尽人伦?”
“怎会呢,”李必扬手轻洒茶粉,似嗔非嗔地瞥了皇帝一眼,“彧郎可是忘了,我自小寄身道观,虽不能元神清虚,却总比寻常人寡欲许多。”
他抿唇浅笑:“待到国泰民安,天地畅和,我便归隐山林,做闲云野鹤去。”
百里昊和面色稍缓,长臂一展,用麈尾挑起右相的下颌:“想走?那也得问朕允不允。”
片刻间,又换上了天子威严,咄咄逼人:“大敌当前,爱卿还想着挂冠求去,未免太松懈了。”
李必定定瞧他,拂开麈尾,将釜中热茶倒入碗内,往前一推:“圣人方才讲,確山无君臣,长源若是记挂政务,便不该来此,更不该煎茶与你吃。”
天威难测,百里昊和年岁愈长,秉性愈加难以揣度,朝中局势波谲云诡,他执掌天下,也愈发不好相与。可偏生遇上李长源就短了脾气,搬出君威,人家拿他当彧郎;走下丹樨,人家又视他为帝王。
左右周旋得滴水不漏,叫人气得牙痒,也惦得心痒。
见皇帝兀自憋屈,小郎君伸手勾住赭黄袍袖,摇了几摇,眉目纯挚:“当真不吃茶?”
百里昊和反握住他的手,摩挲着细嫩皮肉,恨恨道:“你啊,便是哪天毒死朕,朕到了地藏菩萨面前也说不出你一句不是。”
拢在掌心的手倏然一颤。
“怎么这样凉?”皇帝索性坐到小郎君身边,将人揽个满怀,吩咐靠岸。他拿起茶碗送到李必唇边,哄道:“热茶暖身。”
李必吸啜了几口,在百里昊和的胸膛上寻了一处惬意所在,安枕闭目。
春雨绵绵,烟波迷蒙,唯觉天地独剩一双人。
“起风了,冷么?”百里昊和拿大氅裹住怀中人,拥紧了问道。
“不冷,”李必轻声道:“是西南风。”
愿为西南风,长逝入君怀。
四、凤凰台上凤凰游,凤去台空江自流
寅时三刻,一匹快马奔入確山,右武候薨逝的急报连夜送至别宫。皇帝闻讯大惊,即刻起驾回朝。
大约是连着几日浸了雨气的缘故,李必身染风寒,正发着热,实难随行。百里昊和嘱咐他留在延华宫好生将养,待病愈后再返京。
“陛下,”满面疲态之人卷着君王衣袖,不舍道:“臣乃中书侍郎,当朝右相,此多事之秋,万不能……”未竟之言化作几声咳喘,玉人病容本就多娇,此下眼角沁泪,更是惹人怜爱。
“长源莫闹,”百里昊和蹲在床边,轻揩泪痕,“朕骑马赶路,你受不住,养好身子要紧。”
李必忍下喉头痹痒:“右武候已死,可召上柱国……”
“好好好,朕自有分寸,”百里昊和拿下绞着龙袍的手,放回锦被中,温声道:“等理清这烂摊子,朕就回来陪你,可好?”
言罢,再望了几眼,方才抽身离去。
不知何时又落了雨,李必躺在空寂的华堂内,只听得马蹄如水朝天去,雨声破晓催离人。
銮驾返程,偌大的延华宫顷刻间连人影也无,优伶侍卫,仆役庖丁,都如同入冬后的蛇虫,悄然遁匿了身形。纵有数人侍奉在侧,亦是百无聊赖至极。
此番出行,百日昊和为图清净下令无关人马一律不得随行,李必便未携心腹,如今被撇在这别宫里,竟是衡阳雁断,与世隔绝。
不知朝中局势怎样,不知陛下忧虑几何,整整三日无有音讯传来,小郎君日夜茶饭不思,捏着鼻子灌药,终于盼来通体舒泰。
再等不得,牵马奔至宫门,却被陌刀横阻。
宫门戍卫凛然道:“未见敕令,不开宫门。”
定睛细看,只觉心悸,守门者已不是寻常监门卫,乃是皇帝亲自统领的龙武军。金甲武士持刀矗立,剑戟森森,更听不进半句人言,再多讲,便要落个霜刃加身的下场。
李必退回荣英殿,天气分明回暖,却浮了满身凉意。
君心叵测。
天威无常。
他坐在榻上,一时心乱如麻,怎会如此,怎至于此……莫非朝中生变?不,不会,倘有乱臣贼子起事,他定难逃一死,文武众卿哪个不知他乃天子的左膀右臂。
那便是圣意钦断。
小郎君站起身,蹒跚几步,脚下乏力伏于地上,如有千钧压顶,几欲呕出血来。
终究还是……没瞒住。
他早该料到,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任何风吹草动都难逃天子耳目……那日在烧尾宴上皇帝已多番试探,他却还想着东遮西掩,贪求片刻欢愉。
痴人说梦。
他蜷起身子,黯然啜泣,走近些,却又听不到声息。昏昏茫茫中天光尽褪,鬼魅般的宫娥点起烛火,照亮了座座幽冥楼阁。
更漏难捱,死寂中如置身炼狱,晦昧间只见人影幢幢,定睛细看,竟是百里昊和。皇帝厉声叱喝:枉朕如此待你,你竟欺君至此!
他攥住百里昊和的手,却只能摇头呜咽,再被皇帝根根掰开手指。
“长源,”他的君王蹲下身来,神情凄楚,如受尽委屈的幼童,“你为何负朕?”
不曾,不曾!
他如孤魂野鬼,无能言之口,无善辩之舌,眼睁睁瞧着百里昊和黯然离去。
哀毁骨立,无肠可断。
…………
脚步声近,李必悠悠转醒,见延华宫宫监掌灯前来,送上吃食。
“裴大人且留步,”李必勉强起身,拱手道,“敢问……陛下可曾来过?”
须发皆白的老者漠然摇头。
李必垂首,哑声道:“那我如今……是戴罪之身?”
“公子如今,什么也不是。”
宫监转身离去。殿门大开,他却无路可去。
起先几日,李必鲜少用膳。旧病未去,又添新疾,终日神思困倦,更无胃口。裴宫监见了,便多少同他讲些京中风云。
原来那日皇帝回宫后,国舅竟自缚上殿,痛哭江山社稷危在旦夕,陛下圣听闭塞,宠幸奸佞,以致国将不国……随后抬上一气息奄奄之人,直言此乃北襄刺客,更有人证在场。
李必阖上眼:“人证是我府中的护卫。”
“不错。”
“那刺客被挑断了手筋脚筋,割去了舌头,形同废人,单凭侍卫的一家之言本不足为信……”裴宫监冷淡道:“可京兆府又在城中又搜捕了几名嫌犯,皆来自北襄,其中一人指认了殿上刺客,还咬定你是北襄细作。”
“那几人……”李必一时说的急了,又呛咳几声,“圣上可无虞?”
“当然无恙,不过天颜震怒,已派上柱国率兵征伐北襄。”
形容憔悴的小郎缄口不言,是他怠慢疏忽,才出此纰漏。除恶务尽,他本应顺藤摸瓜斩草除根,将蛰伏在都城内的北襄恶徒一网打尽……却一时蹉跎,铸成大错。
千错万错,皆要归罪于自己瞻前顾后。
“公子且宽心,若是污蔑,终有沉冤得雪之日。”宫监拢了衣袖,踱步离开。
污蔑?
李必苦笑,他确乃北襄后人,亦早知阿爷包藏祸心,若以此论,根本无从辨白。
可他断无加害君王之心,只恨不能替百里昊和挡下所有明枪暗箭,再三隐瞒也不过是贪求再多一刻的温存。
谁知到头来,都是痴人说梦。通敌降将之子,何求天子垂怜。
五、世事茫茫难自料,春愁黯黯独成眠
“公子莫要为难老夫。”裴宫监连连摆手回绝。
“裴大人请留步,”李必上前拦住老者,躬身一拜,双手奉上帛书一卷,“有劳阁下,务必将此书交与圣人。”
“你是想伸冤?”
“非也。”李必恳切道:“只关乎国事,绝非长源无故纠缠。”
昨夜虽悲楚,却也不曾遗漏可疑之处。相府中的侍卫竟是国舅安插的人手——细细想来,不免心悸,不知北衙十六卫中还混入了多少这等两面三刀的宵小。
贺氏权倾朝野,皇帝早有制衡之意,若被其掌控了占据禁卫一半之数的北衙兵士,后果不堪设想。
思及此,再无暇他顾,李必秉烛通宵,写下一封奏表,详陈利害,演算对策,只愿再助君王一臂之力。
“不是老朽不通情达理,”裴宫监无奈道,“圣人有旨,封禁確山别宫,无有手谕,鸟兽也进出不得啊。”
小郎君攒眉,决然道:“那便请裴大人通禀陛下,说长源有绝命书一封,只要能送抵宫中,我定当即刻自决。”
见他不似作假,裴宫监恐其当真意气用事,只得叹了几叹:“我且试一试。”又道:“圣人尚未治你之罪,你若死了,叫我如何交代。”
言罢,拂袖而去。
李必遥遥望着老者远去,终是捺不下满腔酸楚,倚门滑坐在地。门外草长莺飞,湖光山色如旧,却再无人怜取。
事到如今,终不过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,可死有何惧,他唯怕百里昊和于外用兵征伐,于内整肃朝纲,内外交困,疲于应对。
他本想护他一世周全。
…………
“你在此坐了一天?”裴宫监挥手,示意仆从将靠门而坐的人搀扶起来。他拎了食盒走进屋内,取出吃食并一盅汤药,置于案上。
“敢问阁下,帛书可送了出去?”李必哑声问道。
“我已托人快马入京,想来眼下已在御案上。”
闻言,李必缓舒口气,羽睫轻落,笑靥如春光乍现:“如此……便好。”
“好?”裴宫监冷笑:“你这般折腾,怕是活不过暮春。”
小郎君怔了证,走到案边,端过药盅一饮而尽。“前夜写的潦草,仍有许多疏漏之处,改日长源再修书一封,还要劳烦裴大人代为上呈。”
老者瞧他一眼,长念几声“痴儿”,负手离去。
如此月余,李必已上奏疏三封,裴宫监虽不肯同他多讲朝中事务,但偶尔吐露一二,亦可得知战事顺遂,宫内安稳。
“这又是何物?”垂钓翁瞥了眼小郎君手中的木匣,又看向湖面。
李必难得有些羞赧,掩声道:“陛下诞辰将近,我特意备了寿礼……”
裴宫监放下钓竿,打开木盒,乃是一尊木雕菩萨像。宝相庄严,持莲而立,袒右肩,束高髻,宝冠上饰以定瓶,隐约有紫金圆光普照,可见雕刻者之用心。
“此乃大势至菩萨,”李必道,“有无量智能,可解血光兵刃之灾。”
“可惜了。”裴宫监转回头,目不斜视,只待上钩之鱼。“奏疏尚有情可原,这东西,送不得。”
小郎君悄声道:“无需上禀,混在延华宫献上的寿礼中即可……”
“非是老朽不讲情面,”裴宫监道,“陛下至今既不治你之罪,亦不诏你入京,可见是不愿见你。”
小郎君闻言一颤,险些摔落木匣,呐呐无言,默然垂首。
许是瞧他太过可怜,老者扔下钓竿,起身道:“罢了,老朽再帮你一次,下不为例。”
话虽如此,却又屡屡犯禁。望日才送了奏疏,朔日又备画作,端午制了新香,重阳又酿茱萸酒……如此这般,直叫裴宫监烦不胜烦。
转眼竟已入冬。
李必近来愈发寥落寡言,时常坐于廊下怔怔不语,或远眺崔巍群峰,或静望铅云漫卷,似是心事重重,又如无牵无挂。
三日前,裴宫监告知他王师凯旋,北襄国主愿向大莜称臣,双方已修缔盟约,平息战事。更献上公主两人,愿入京侍奉大莜天子,以结秦晋之好。
“虽当不了皇后,可做个昭仪婕妤,也不委屈了她们。”裴宫监自炉上提起注子(注2),倒了碗热酒,问道:“公子可愿同酌?”
李必恹恹道:“不了。”
少顷,又兀自拎了注子,斟下一盅,仰头灌入口中,抖心抖肺地呛咳起来。
“公子惯来茹素,怕是饮不惯老朽这琥珀香。”
小郎君眼角沁泪,面上潮红,显然难受至极,却还要再饮。
裴宫监并不阻拦,任其连杯不辍。
“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……公子想开些,留在此处,亦是幸事。”
李必伏于席上,阖目假寐,听得老者脚步声渐远,方才睁开眼,只觉两腮冷热阑干,用手一抹,尽是泪痕。
百里昊和,你竟厌我至此,是杀是剐,都好过如今雪压霜欺,生不如死。
……………
武康四年,仲冬己卯日,帝婚,娶襄王之女。
雾霭沉沉,却挡不住鼓声阵阵。自承天门上传出第一声鼓响,城中纵横三十六街,一百一十座鼓楼,依次大震,响彻云霄。
李必盘膝坐在廊下,数着声声鼓鸣,宫中有喜事,按律击鼓三千声,跌宕回响,连绵千里。
也不知百里昊和穿上喜服是何模样,衮冕太过繁琐,他定不肯穿,那便是通天冠和绛纱袍……他本就生的好,无论作何打扮都乃天人之姿。
小郎君想得入神,不觉轻勾唇角,冁然而笑,他的陛下当真长大成人了。
日暮西斜,已是良辰吉时。李必缓缓起身回了屋,鼓声仍长振不休,合上门窗也挡不住。他索性披了鹤氅,登上苑中小山,举目远眺,若能得见城中灯火通明之盛景,也算遥祝君王喜乐欢好。
明明晃晃,灯影幢幢,却不是节庆之貌。
烈焰蜿蜒,明火执仗,烽烟四起,若不是鼓声遮掩,定能听见刀斧铿锵,战马嘶鸣。
李必悚然一惊,折身跑下苑中小山,循着记忆闯入裴宫监的住处,却不见其人。
再往厢房中找,遍见屋内一隅堆满了似曾相识的物件——帛书奏表、锦盒木匣,俱是他央告裴宫监代为转呈之物。
小郎君后退几步,不寒而栗,转身又向外冲,奔至宫门前,金甲武士仍岿然不动。
“放我出去!”李必喝道。
见卫士置若罔闻,他扑身欲闯,却被长槊挡住去路。铁塔似的武士合力将他拦在门前,无论如何挣动也进不得半步。
“公子不必白费力气!”裴宫监的声音自宫门上传来,李必抬头,见对方身着甲胄,立于城楼上。
“我要出去!”他叫道,眸光烁烁,似星火炸裂。
“圣人有旨,命老朽今夜守住確山别宫,不得放任何人出入。”
“你有什么旨!”李必扬声道:“你不过一介宫监……他给的你什么旨!我是右相 ,该由我陪着他……他下的是什么破旨!”话至末了,已潸然泪下。
裴宫监漠然转身,任李必于城楼下如何呼叫亦不为所动。
鼓声撼地如雷鸣,早将小郎君的呼号掩住。“……裴霄子你给我开门!我得出去面圣!我要见他!我要见百里昊和……”其声嘶哑,如子规啼血,声声泣泪。
“来人,送公子回去休息。”裴宫监吩咐道。
便有武士上前,架住力倦神疲之人,强行将其拖回殿内,又灌下安神汤药。
风声呜咽,如百鬼齐鸣,李必颓然倒下,已是精疲力竭,四肢瘫软再不能起身。
……早该想到,他早该想到……外患已平,便要铲除内忧,却不料百里昊和竟疯癫至此,于大婚之日发兵围剿贺氏。
更不料他竟狠心至此,生死关头也不允他见上一面。
小郎君伏于榻上,哀哀恸哭,悲不自胜,终是昏睡过去。
风自西南来,大雪忽至。
六、欢娱在今夕,嬿婉及良时
“长源,这可是你给朕刻的菩萨?”百里昊和捧着木像,爱不释手:“朕先前就说,他们送的玩意儿没一个如意的,还是你最称心。”
“不是。”端坐习字之人目不斜视。
“那这副画肯定是送给朕的了。”
“非也!”
“上面明明提了赠彧郎。”
“我如今不愿送你了,又如何。”被揭破之人恼羞成怒,抢过先前所作的小像,揉了几揉,扔至窗外。
“欸!”百里昊和拦住侍从,亲身跑了一趟捡回,细细展平:“不如何不如何,是朕涎皮赖脸看上了,非要强取豪夺的。”
见玉人余愠未消,皇帝摆摆手,屏退殿内仆从,又一把拥住李必,好一阵耳鬓厮磨,什么“卿卿心肝皇后娘子”叫了个遍,终于哄得怀中人面色稍霁。
“当初也是无奈之举,朕知你无谋逆之心,可证据确凿,难堵悠悠众口。再加上贺方溪从中作梗,倘若不对外宣称你已病死于確山,他们定要押你问罪,即便朕能保你周全,也难防暗箭伤人。”
皇帝握住小郎君的细瘦腕子,怜惜摩挲:“再者,伐北襄,你不宜露面;杀外戚,过于凶险,朕着实不忍你有丝毫闪失。”
“圣人觉得把我藏在確山一年,便是万事大吉?”李必拢了拢衣襟,反问道。
“朕原本只做半年打算,谁知那北襄格外凶悍,直到入冬方才打服了他们。实在等不了,朕才借着大婚,趁其不备,围攻贺氏。”
“……”
“欸,怎么又走了?”
“陛下根本就不知错在何处。”
“可是裴霄子招待不周?也怪不得他,是朕下了死令不得泄露半点风声,他才未把东西交出去。倘若被谁瞧见了,岂不坏了大事。”
“又同裴大人有何干系。”李必拂袖,只恨不能用拂尘敲醒这昏君。
皇帝抱臂苦思:“没了呀。”
半月前他亲往延华宫,大张旗鼓接回李必,可小郎君存心同他使性子,全然对圣驾视若无睹。他百般哄慰,好不容易方能近身。
却不知今日又如何招惹了小仙长。
“莫非还在气恼那两位北襄王女?朕说了,当初大婚只为剿伐贺氏。何况朕早将她们许配给了宗室亲王,再无瓜葛。”百里昊和险些赌咒发誓:“朕此生只有你一人。”
闻言,李必不由两腮酡红,拂尘一扫,掩下耳热:“待圣人想明白些,再来寻长源吧。”
“朕怎么不明白?”百里昊和抖袖叉腰,嚷道:“朕就是对你太好了,才宠得你目无君上。”言罢,几步上前,将小郎君拦腰抱起。
“……放我下来!白日昭彰,成何体统!”
“朕就是体统。这就好生教教你,什么叫君为臣纲,夫为妻纲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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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释1:参考《清异录》(宋 · 陶谷)
注释2:注子,短嘴酒壶
注释3:本文的城市布局、官员设置、民风习俗,皆参考唐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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